第129章 去栎阳

『如果章节错误,点此举报』
“真的……是客卿?”

萧三听到李任的确认,怅然若失了起来。他看着程式的目光,有些呆滞。

他知道,蒙虎那些人是去栎阳,寻找客卿去了……

“蒙虎他们,找到了客卿?”

萧三的声音里含着一种连他都不知道是什么的情绪,对着程式如是问道。

“是真的吗?他们到了栎阳,见到了客卿?”

众人的声音随着心情忐忑了起来,混杂着激动,声音颤抖着,窃窃私语如是道。

“是的。”

程式听着,然后肯定了他们的话。

他听出了,萧三乃至在场的所有人听到“客卿”这两个字的时候,脸上的表情都跟着生动起来。

这不仅仅是因为蒙虎去栎阳是去投奔客卿。

他们是真心实意的在为“客卿”这两个字在激动。

因为客卿,在秦国,是能拯救他们的人物。

客卿卫鞅,依秦孝公之命,变法强国,这样的人物是他们的救星——他们知道变法法令,对他们是有好处的——只有变法推行,他们才有希望摆脱目前这样野人一般的处境,才能安定下来——他们的生活在变法之下,会过的更加富裕,杜地的百姓,日子会过的越来越好,秦国也会越来越强大……

只有秦国强大了,他们的生活才能好。

而杜家竟将变法拦在了外面,将他们锁在这山林里,让他们的生活危机四伏……

他突然开始怀疑,自己刚刚那么冷漠的一番话,是不是错了?

这些人,虽然是亡命之徒,却也有人情,也有血性在……

可那明明是客卿教给他的话——客卿的话,不会错。

客卿说,这些被逼上绝境的人,最是可怜,但也最是不信人,所以和他们说话,是不可以存留感情的。

但客卿也说,自己不该问他怎么办……

这样的事情他是第一次干,他不知道该怎么办,这才来问客卿的。

他还记得,当时的客卿的眼睛里闪着疑惑的光芒,问他:

“只有到了杜地,见到那些人后,你才能根据那些人的反应来制定对策,你现在对当地的民情尚且不知,何必来问我?”

“但是……在下……实在不知道去了之后该怎么办才好。”程式当时犹疑的说着,皱着眉头,“请客卿帮我……”

“是你要去杜地帮我的忙,不是我。”客卿严肃的说着。

“但我……”

“好吧。”

卫鞅确实和他说了自己的分析,程式深以为然,就准备在劝说这件事情上按照客卿的吩咐来做。

但是,这时候的他才发现,照搬了客卿的话之后,他整个人都不自然起来。

终究他还是说不出客卿的话,他程式根本没有办法按照客卿的思路去做事……

客卿说的没错,这种事情,他何必去问客卿?

他自己其实就能劝说面前的这些人跟自己一起走,没必要去茫然无措。可惜,到了这片林子里,面对着这群衣衫褴褛的亡命徒,他才意识到这一点:

客卿说的是对的。

客卿的话,得由客卿来说才管用,客卿说的话,他驾驭不了。

他有他自己的处事风格……为何要去学客卿?

就在程式神思恍惚之际,突然耳畔有一道很不信任的声音响起:

“你说蒙虎去了栎阳,以何为证?”

这个时候站在萧三旁边的田仲忌惮的看着程式,再次发话:

“我怎么就知道你的话是真的呢?”

程式听着田仲的话,也不恼。

他既然敢和李任孤身来闯这片林子,当然有证明自己的办法,只见他手往袖子里伸,将一样物事掏了出来:

“这是蒙虎的东西,他叫在下转交给你。”

萧三接过程式手中的东西,猛的一愣。

这是一串手串,他记得,在蒙虎还在这里和他一起的时候,蒙虎还经常抚摩这串手串——

据说,这手串,是蒙虎家里祖传的,他还记得蒙虎在闲暇时候对着空地发着呆——他常常念着说,要将这串手串送给自己未来的媳妇,在婚礼上,亲手为她戴上……

“这确实是蒙虎的东西。”

萧三的话语中有着激动之音,他将这手串拿给了身后的众人看。

大家都看出来了,这确实是蒙虎的手串!

“真的是蒙虎的东西……”

大家纷纷说着,望向程式的目光变得温和起来——这才说明

最后手串他攥紧了手中的手串,急切的问着程式:

“他现在……在哪里?”

“他在秦国栎阳城郊的东城营。”

程式终于有机会将之前还没有说完的话说完。他停顿了一下,然后说道:

“蒙虎有话让在下捎给你。”

“什么话?”萧三急切的问。

“蒙虎说,如果我遇到了你们,叫你们跟我走。”程式认真的说,“他说他在栎阳,过的很好……希望大家伙儿也能过上和他现在一样的生活。”

“走?去哪里?”人群中有人发出了疑问。

“去栎阳,去东城营,去过和现在截然不同的生活……”

程式答道,慢慢的笑了起来,那笑容就和一壶清泉一般沁人心脾:

“你们不必再躲躲藏藏,可以光明正大的活下去,和蒙虎他们一起——在新法所笼罩的栎阳之下……”

人群听到这句话轰的一声炸了起来。

在纷乱的交谈声中,萧三一直盯着程式看,似乎能从他的眼上看出一朵花来。

程式注意到了萧三的眼神,也盯向了萧三。

他感觉萧三是有话要说。

于是在他的目光的注视下,萧三开了口:

“栎阳真的有那么好吗?”

“至少去了栎阳,比你们目前的现状都要好得多。”程式说着。

“不骗你。”李任在背后发出来一声低哼。按理说,在程式说出卫鞅教他的那番话之后,这番谈话就理应结束了,那个叫萧三的,只要选择留在这鬼地方、亦或者跟他们走就可以了,而他们对于彼此的话不应该再有任何质疑,因为那些问题都不影响他们的选择。

但是程式却没有毅然决然的结束这番谈话,他甚至连选择都没让面前的人选择,却聊起了其他的东西……

刚刚才建立起来的攻势已经烟消云散,可能是卫鞅教给这小吏官的话,全都废了。

他几度想要帮程式将程式的话拉回正轨,可是他真的不会说话。

而且,他对面前这些人,可不能和程式一样耐住性子和这些人慢慢聊。

算了,这禁室的小吏官,毕竟不是卫鞅嘛……

自己也不是程式,怎么可能替他说话呢?

“可是,我舍不得故乡,所以才没有和蒙虎去栎阳……”

萧三说着垂下眼睛,声音有些低沉。

沉默片刻,他的眼睛又望向了程式,指着自己背后的兄弟,里面有着一丝心酸,但更多的是恳求,是走投无路的请求:

“你……能把他们都送到栎阳吗?”

“萧三!”

萧三身后的众人喊了起来。

“你真的信这些人?!”田仲对着萧三吼道,“而且你这话是什么意思!你一个人留在这地方?”

“我信。”

萧三看着田仲,看着自己面前的衣领被田仲拽起来,平静的答道。

他并没有回答田仲后面的问题——或者说,他根本没有在乎过那样的问题……

萧三的话音刚刚落地,程式的声音就响起来了。

只有两个字,是回答萧三刚才问题的那两个字:

“我能。”

能怎么样?自然是能答应萧三的请求了。

田仲将手中抓着萧三的衣领放开了,目光落到程式身上扫动着,闪着狐疑的光芒。

程式又将他的意思再次重复了一遍:

“我能——我都能将他们平平安安的送到栎阳。”

“哼。”田仲低低的哼了一声。

“愿意和我去栎阳暂住的,就一起去栎阳。”

程式对着面前的人,认真的对着萧三背后的众人如是说:

“诸位可有愿意去栎阳的?”

人群陷入了沉默,良久,后面爆发出一声喊:

“我去!”

“当然去!怎么能不去?”

“萧三都信你了,那就去呗!”

“……”

不一会儿,想要去栎阳的人就连成了一片。

程式对这些人早就有安排。他掏了掏自己的袖子里,从里面掏出一块绢帛所制的地图——和他们来的,有一队人马还等候在外面,专门接应程式和李任。

现在这些人马需要接应的变成了这么多人……

但,并不是所有人都想去栎阳。

只有三个人,对程式的这个提议依旧沉默着。

萧三留念自己的家乡,前面和蒙虎说过一遍的话,再和程式说一遍,也依旧是一样的话。他,无论如何都不想走。

而田仲警惕的眼神依然盯着程式,没有说话。

良久,田仲的唇间迸出了两个字:

“不去。”

这个答案萧三并不意外——田仲根本不信任程式,这是明摆着的。

王扬蹲在地上,望着那几株有些发黄的草,愣怔怔的发着呆。

“王扬?”

萧三疑惑的问着王扬——王扬这几天的状态都是这样,也不知道程式刚刚的话王扬听进去没有。

“我……”

王扬说了半句话,重又低下头去。

“你走吗?”萧三问王扬,“你去栎阳吗?”

“不去。”这两个字王扬却是咬得肯定的很,有些迷茫的眼睛望向萧三,“我不要,我不去栎阳……”

“好,我们不去栎阳,我们就在这杜地,好好的呆着……”

萧三拍了拍王扬的肩膀,眼睛微微低垂,对着他如是说着。

然后萧三转了过来,对着程式行了一个郑重的礼:

“那么大家就都拜托先生了——多谢。”

后面的众人跟着萧三一起行礼。

程式颇为勉强的受了这些人给他行的礼,他心里觉得很高兴,但是他的脸色却不太好看,有些尴尬,看着有点好笑。

然后,程式的目光从众人那里转向了萧三身上。看着萧三的样子,他愣怔了一下,问道:“你……不去栎阳吗?”

“杜地是我的家乡。”萧三认真的说着,摇了摇头,“我舍不得走。”

“你真的不去栎阳吗?”程式再次问道。

“不去。”

这一声却是田仲发出来的。

李任听到这一声大恼,顿时感觉这个人真是讨厌,正要张口呵斥,却被程式拦了下来。

他知道,这也是萧三的意思。

程式望向萧三的眼睛,从那里面看到的也是拒绝之意。

“不去栎阳,你能去哪里?”程式问。

“这好像不该你管吧?”田仲冷哼一声。

李任听到顿时大恼。

“田仲!”萧三低声呵斥道。

田仲顿时不说什么了。

“我们是客卿派来管事的,你们的去向我当然也管得着。”程式笑道,“我知道,在这林子里孤零零的,不好过。”

田仲依然用警戒的目光看着程式,却是再也不敢说什么。

“是的,不好过。”萧三肯定道。

即使是他们那么多人,在这林子里,依然过的和野人似的……只剩下他们三个人,在这林子里过,怕是连生活都保障不成。

“所以我有一个请求,不知道你愿意不愿意?”程式试探着问道。

“先生所求为何?”萧三问。

“如果你们不嫌麻烦的话……可以和我们一起走。”

程式在这个时候歉意的笑了:

“我们从禁室来,查察杜地的实情,需要人手帮助我们——你,愿意帮我们吗?”

萧三的脸上严肃起来:“你的意思是,跟着你们,一起在杜地斗杜家?”程式迟疑了一下:“我们做的这一切,可能远远算不上是在斗杜家……”

“那你来杜地干什么?”

那道带着刺的声音又扎进了程式的耳朵。

又是田仲。

这种话,自然很不中听。

李任听到这种话真是想要将田仲胖揍一顿,但是他硬生生的将自己的火气压了回去。

这句话,是说给程式听的,他还真想听一听程式会如何应对。

对,话是很不好听。

但是程式的耳朵却并没有被这种话刺痛。

前面,这些野人问他来杜地干什么?

他回答,他来找人。

现在,人找到了,那他程式究竟是来干什么的?

答案呼之欲出。

然后程式就将它说破了:

“我来杜地查杜家。”

“装样子。”

田仲听着程式简单的七个字,竟突然觉得自己听不懂这七个字了。他厌恶的转过头去,冷哼一声——看着程式这个样子,田仲觉得心头有一股不快的燥意升腾而起,自己的心也跟着烦躁起来。

眼不见为净,田仲相信着这句老话。

“来杜地查杜家。”

而萧三听着程式的话,又重复了后面的那六个字一遍。

程式前面也说过,他是禁室、是客卿专门派来查杜家的。

杜家做过的那些事,在这里的每个人都心知肚明。

“只要把那些腌臜事情查出来,客卿真的会让杜家遭到应有的报应吗?”

于是萧三有问。

于是程式有答。

那是肯定的答案,那是属于禁室的信念,那是秉持在禁室吏官心头的一把法剑,是客卿将这把剑烙在了他们的心头,刻在了他们的脑海里。

这是每个出身禁室的官员,面对萧三的问题,都会答出的答案:

“到那个时候,秦律自会惩戒杜家。”

这把剑,叫做法。

在大秦,它叫秦律。

“有这句话,我就放心了。”

萧三脸上的严肃瞬间消散而去,他饱经苦难的脸上出现了笑容,很久很久都没有见到过的笑容:

“我和你们走。”

“萧三你!”

田仲回过神来,惊愕的看着萧三淡然的笑容,觉得简直不可思议:

“你真信他们?”

萧三默默的低下了头,看着田仲的脚面,也不知道这是在肯定还是在否定。

田仲看着萧三这幅模样,又看了看程式,最后,恨恨的咬了咬牙,又望向萧三:

“好,我跟你走!”

萧三这才点头,应了一个“好”字,这才望向王扬:

“王扬也一定是和我一起走的吧?”

“嗯。”

王扬整个人的背影缩成了一团球,闷声应着。

程式看着那个人,心里不知道为什么,生出了一股奇怪的感觉。

……

归属问题解决好之后,就可以开始行路了。这些野人对这林间的路比程式他们要精通的多,程式又有地图,一掏出地图来,确定了他们的位置之后,众人一下就指出了他们所应该走的方向。

果然,被这些人引出林子之后,程式就见到了接应他们的人手。想要去栎阳的人都被程式安排好了,明天就让他的人手引着出发,去东城营。

这是萧三他们三人与众人相聚的最后一夜。

在程式的招待下,这么多天以来大家第一次吃上了饱饭——换上了干净衣服,痛痛快快洗了一个澡。这时候的萧三和大家只觉得无比的舒爽,以至于飘飘乎连觉都睡不着了。

睡觉的时候,小小的屋子内,田仲和萧三睡在一张席子上。

这是一个很别致的小屋子,条件虽然不算好,但对于他们这样的人来说已经是天大的恩赐了。

这时候萧三突然有一个问题想要问田仲:“你为什么要跟我走?”

“怕你被那些人骗了,怎么办?”

田仲的话有些生硬,但是那份关切之意是真的。

“你又为什么要相信他们?”田仲又问萧三。

“不信他们,我们还能信谁呢……”

语气有一丝苦涩,有一丝无奈,但是更多的是一种木然,一种赌上一切的决然。

“而且,程式先生,算是个好人吧。”萧三接着说着。

田仲愣怔了一下。

好吧,他承认,程式确实有什么一丝好。

但是他依然很可疑……

田仲长长的哼了一声,背过身去,不知道是肯定还是在否定。

萧三望着屋顶,在微弱光芒的照耀下,轻声叹息道:“明天就要和兄弟们再见了。”

田仲重又转了回来,望着萧三的眼睛:

“是啊,明天就分别了……”

……

这时候的程式同样也没有入眠——和李任将就着挤了一处,闭上眼睛,又睁开。

“前面的话,绝对是有人教给你的。”

李任突然没头脑的来了这么一句。

程式知道李任说的是他在白天劝说那些人的时候的说辞,回答道:“那是客卿的话。”

“那你为什么突然不顺着客卿的意思下去了?”李任问着程式,“按照客卿的话再进一步,他们就会听你的话了,怎么会再折腾那许多言语?”

是的,程式说着卫鞅教给他的话,眼看那番说辞就要成功……

而程式却主动的放弃了那番说辞,从零开始重新说起。

为什么?

“因为那个时候我突然发现,我不是客卿,为什么要按着客卿的路进行下去?”

程式如是回答道:

“客卿说的是对的,那些话真的不适合我来说,因为……”

“客卿不需要他们信他,而我却需要他们信我。”

程式说完一句李任根本听不懂的话就闭上了眼睛,装作熟睡的样子,任李任怎么好奇也不再多说一句话。李任知道程式没有睡着,懒得再见他装的样子,索性也闭上了眼睛,一边闭着眼睛一边埋怨着:

无怪乎是卫鞅派出来的人,人也和卫鞅一样怪……

但程式的怪,似乎和卫鞅并不相同。

总之都很怪就对了。

李任笼统的对着一些他并不甚了了的人下着定义,意识渐渐的开始模糊起来,也不想管程式是真睡还是装睡了。

反正他这个时候,是真的睡着了。
sitema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