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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7章 断梗浮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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朱慈烺几乎是梦游一般地往前走,他此前从来没有走过这些大街小巷,不知道外面是什么样,而今他眼见的景象竟是这般凄惨、黑暗。因此他费了很大劲才又找到先前方珍儿和许聪死去的地方,两人的尸体还隔着一段距离,各自横在路边,先前还在他面前活蹦乱跳的两人,现在已经是两具冷冰冰的尸体。

他默默流着泪,怀着心头的剧痛把两人抱了放在一块,又呆呆地在他们身边坐下来。他不知道现在该怎么办,不知道该把他们埋在哪儿,或是怎么处置,在他十几年的人生里,从来没有面对过这样的事。混混沌沌地呆坐了许久,过一会儿,他看见一个上了年纪的老人和一个青年男子走过,他才犹豫着叫住了他们。

“请问,请问,”他嗫嚅了两句,不知道该如何称呼对方。

两人停下脚步,看见地上有两个死人,眼神流露出忌惮的神色,但看朱慈烺年纪尚幼,一脸忠厚,凄惶无助的样子,就犹豫着站定下来。

“对不起,我不知道该怎么称呼两位。…叫大伯和大哥可以吗?”朱慈烺小心地说道。

“叫什么都无所谓,你有什么事,说吧。”年长者宽厚地说。

“这是我的亲戚,刚才被当兵的杀死了。我不知道该把他们埋在哪儿。请两位指点我。”

老人和年轻人对视一眼,同情地叹了口气:“唉,现在这个世道,真不是老百姓过的日子!”

“小哥你不是本地人?”年轻男子问道。

“我,我不是。”朱慈烺遮掩道。

两人没有深究,长者用手往西指了指,说道:“往那边出去,到郊外有树林,你可以把他们埋在树林里。只是,还有些脚程。”

“如果不想把他们埋在那儿,你也可以把他们烧了,带着他们骨灰回老家。”年轻人补充道。

“谢谢两位!”朱慈烺感激地说道。

“不要客气,我们有急事在身,不能帮你,只有你自己处置了。”年轻人对朱慈烺略一抱拳,朱慈烺慌忙照着他的样子还礼:“多谢!不敢劳驾二位!二位请便!”两人歉意地点点头,匆匆离去。

朱慈烺含着泪,先抱起小聪子的尸身,吃力地往前挪动了几步,然后把他放下来,又回身去抱方珍儿,他看见珍儿随身的包袱还压在身下,便含泪把包袱捆在自己身上,然后把方珍儿尸身抱到许聪旁边,又把许聪再往前挪。他不放心一个一个搬运,只恐一不小心又弄丢了谁的遗体。

这样反复几次,他已经累得精疲力竭,浑身都被汗湿透了。虽然此前也经历过生死考验,有过绝望的感觉,但从来没有像今日这般无助。两个弟弟走失了,他不知道到哪里找寻;患难与共、亲如家人的仆人也死在自己眼前,父母的血仇还没有报,国家岌岌可危的局势又让他心忧如焚。李自成战败了,这预示着国家什么样的命运?自己又该怎样为父母报仇?为国效力?他的身上背负着太多的悲痛、仇恨与深深的忧虑,却不知道自己该去找谁报仇,该做什么。心中千头万绪,他身心俱疲,不知不觉靠着墙睡了过去。

“嗐,要不要帮忙?”

迷迷糊糊中,不知道过了多久,朱慈烺被一个声音叫醒,他吓了一跳。抬头一看,原来天色已经微明,一个三十余岁的男子正站在眼前,手中握着赶马鞭,身后是一辆马车。旁边并无别人,男子显然就是对他说话。

朱慈烺顿时又惊又喜,跳起来道:“大哥,你肯帮忙?”

男子不置可否,对着地上的尸首扬了扬下巴道:“怎么回事?”

朱慈烺戚然道:“是我的亲戚,昨夜被当兵的杀了。”

“唔。要去哪儿?”

“我想先把他们带到西郊,有人告诉我那里有个树林,可以掩埋他们。大哥,你如果肯帮忙,我感激不尽!”

男子嘴角泛起一丝若有若无的笑,问道:“我可以帮你,但力气也不是白费的。你身上可有银两?”

朱慈烺略微一愣,顿时明白了此人的意思,他连忙道:“有有有,我有银两!”只因他睡着后两个包袱都不知不觉压在了身后,也正因为如此,一夜相安无事。

他此时连忙从身后拉出包袱,从肩上取下,毫无戒心地打开,拿出李自成给的银袋,向眼前人示意道,“看见了吗?大哥。我有银两!我绝不会让大哥白白辛苦的!”

男子看见朱慈烺拿出的鼓鼓囊囊的钱袋,吃了一惊,见朱慈烺年少,且毫无城府,便眼珠一转,顿时喜笑颜开道:“好好,这好说。我这就帮你把他们搬上马车!”

说完,他热情地奔到许聪二人的尸身旁边,抱起许聪就大步走到马车旁放了上去。朱慈烺要去抱方珍儿,他连忙道:“你就别费力了,让我来!”

放好许聪和方珍儿后,他又拍拍马车一侧,对朱慈烺招呼道:“你也坐上来吧。”

朱慈烺连忙坐上了马车,感激地道:“大哥,幸亏有你相助。”

男子驾着马车,微微回首瞟了一眼朱慈烺的包袱,嘴角露出一丝意味深长的笑,敷衍道:“公子休要客气,这是我们的缘分。”

朱慈烺好奇道:“我看见从我身边经过的人,看见尸首都避之不及,大哥你不害怕?”

男子不以为然地笑道:“有什么好怕的?我从来天不怕地不怕。”

朱慈烺想到失散的两个弟弟,心中焦灼烦闷,因此不再言语,两人一路无话,不多时便到了西郊的树林。

把许聪两人的尸身放到地上后,朱慈烺见眼前的人只顾拿眼睛盯着他,好像示意他应该付钱了。他恳求道:“大哥,劳烦你帮我将他二人一起掩埋了吧?酬金我定会多给的。”

男子站着未动,不客气地问道:“公子打算给我多少?”

朱慈烺略一犹豫,想起吴壮说一板车柴禾才能卖二十文钱,他心想一锭银子酬谢此人的帮忙应该足够了,当下诚恳地说道:“我给大哥一锭银子,大哥觉得如何?”

男子万万没想到朱慈烺如此慷慨,大喜道:“公子如此大方,我没有二话!”他随即脸上露出一丝怀疑的神色道,“只是公子会不会反悔?”

朱慈烺毫不迟疑,当即取出一锭约三两的银子,递给男子道:“大哥你现在就收下,可打消心中疑虑。”

男子满脸喜色地接过,揣入怀中,喜滋滋地道:“我这就去挖坑。”他讨好地对朱慈烺笑道,“也是巧了,我这车上,还正好有铲子!”他一边拿铲子一边自言自语絮叨着,“看看,好像这马车、铲子都是专门为公子准备好的。”

掩埋好许聪和方珍儿的尸身,朱慈烺凝望着眼前的两个土堆,想到二人的惨死,以后再也不能相见,心中痛楚至极,不禁又流下泪来。他回身男子道:“大哥,麻烦你了,你先走吧,我在这儿再待会儿。”

男子嘴里答应着,却并未挪动脚步,他见朱慈烺暗自伤怀,神思恍惚,仿佛全然忘了周遭的一切。从先前看到朱慈烺满满的钱袋那一刻,他心中已经起了贪念,此时看见放在地上的包袱,心中的恶念越来越强烈。他眼见朱慈烺年纪轻轻,出手如此大方,显然对人情世态知之甚少,现下又孤身一人,他岂肯错过这绝好的时机。打定主意,他握紧手中的铲子,趁朱慈烺不备,照着他后脑就狠命打去。

他万万没想到朱慈烺曾习过武艺,反应比一般人要敏捷得多,铲子还未到脑后,朱慈烺已听见异动,说时迟,那时快,尽管朱慈烺下意识一闪身躲避,还是慢了,铁铲虽然未能击中他后脑,却狠狠地打在了他左肩,他一个趔趄差点摔倒,一阵钻心的痛让他霎时眼冒金星。

男子见自己失手,更无退路,便毫不迟疑,挥着铲子上去接着又是一记。朱慈烺虽然还没反应过来是怎么回事,但毕竟已经有防备,他咬牙忍住痛,闪身躲过,往后跃开两步,手指男子,怒声问道:“你这是为何?难不成要图财害命?”

男子此时一脸凶恶,咬牙切齿道:“没错,大爷就是要你的银子!大爷帮了你这么大的忙,难道你不应该好好谢谢大爷吗!”

朱慈烺大怒道:“没想到你心肠如此歹毒,为了银子,竟然要害我性命!亏我还把你当好人!”

“人为财死。少废话!”

“我今天就好好教训教训你这恶人!”

男子见方才朱慈烺躲过自己的铁铲,意识到他不是那么好对付,但心中的贪念战胜了一切,让他依然不管不顾地叫嚣着向朱慈烺打去。他虽然有些蛮力,但面对习过武的朱慈烺,还是占不了丝毫便宜,不用几下,就被朱慈烺踢翻在地爬不起来。

朱慈烺遭逢太多变故,心中本来愤懑压抑,面对眼前的恶人,自然不可能轻易平息了心中怒火,把他打翻后依然不肯轻易住手,而是决意好好惩戒他。见朱慈烺按住自己,挥拳还要再打,男子连忙告饶道:“公子,公子!我再也不敢了,你饶了我吧!”

朱慈烺咬牙道:“你见财起意,如此歹毒,今日轻饶了你,明日你又去害别人!”

“不不不!我向公子保证,再也不敢了!”

“我才不相信你的鬼话!”朱慈烺咬牙说着,抡起拳头又要打下去。

“公子,公子!”壮汉一脸苦相,苦苦哀求道,“我是迫不得已!再也不敢了!公子,我家中还有老小数人要养活,请公子放了我吧!”

“你说的可是真话?”朱慈烺余怒未消,他停住手,半信半疑地问道。

“我绝不会骗公子!”男子见朱慈烺有些犹豫,慌忙道,“公子如果不信,可以随我到我家去看看,如果欺骗公子,我不得好死!”

朱慈烺听见,缓缓放下了拳头,男子此时已经摸到一块大石慢慢攥在手里,继续说道:“公子,我与奶奶相依为命,日子艰苦,还有两个孩子。今日看见公子银两,一时糊涂,其实,我只想打伤公子,也并不想害公子性命。我对天发誓!”

朱慈烺毕竟缺乏江湖阅历,也没细想如果眼前的人如果日子艰苦,又怎会有马车,他心地善良,听闻眼前人与祖母相依为命便心中怜悯,于是放开了抓住他衣襟的手,对他说道:“你起来吧。以后不可再作恶!”

见朱慈烺已经没有防备,还伸出一只手来拉自己,男子假意悔过,伸出自己的左手给朱慈烺拉住的同时,右手紧握石块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照着朱慈烺前额打去。朱慈烺猝不及防,右手又被拉住,这一下打个正着,鲜血立时从朱慈烺发际流淌下来,他眼前一黑,顿时不省人事。

那恶人见自己计谋得逞,快速爬起身来,他俯身看了看朱慈烺,得意地冷笑一声,大步走到装银袋的包袱旁边,弯腰拾起,迫不及待地打开察看。当看到鼓鼓囊囊的钱袋里确实是满满一袋银子,他激动得手都哆嗦了。他又察看另外一个包袱里其余的东西,见都是衣物,便撇撇嘴,把钱袋装入怀中,包袱掷于地上,看了一眼躺在地上的朱慈烺,径自扬长而去。

朱慈烺在地上不知道躺了多久,直到一阵惊雷接连响起,才把他从昏迷中震醒过来。他吃力地睁开双眼,刚要坐起身,从额头和后肩传来的剧痛便让他倒吸一口冷气。他咬咬牙慢慢起身,想起了刚才的事情,心中悲愤不已,对自己的轻信和大意痛悔到了极点,同时又无比沮丧。

他抬眼四处张望,那恶人和马车早已不知去向,包袱散落在地上,不用看他都知道银袋肯定被拿走了。他费力地够到了包袱,默默地整理里面的衣物,忽然看见珍儿的衣服中露出一个玉钗和几块碎银。他想起正是那日珍儿收拾衣物时候他看见的东西,珍儿说那是她姑母留给她的。

他心情复杂地把玉钗攥在手里贴到胸前,想起珍儿生前对他百般照拂和甜美的笑脸,转瞬间她已经被埋在黄土之下。许聪和她跟着自己,受了不少委屈,他总觉得以后无论如何他都会有机会照顾他们,他心里发誓一定待他们像自己的亲人一样,但他再也没有这样的机会了。他回身默默凝望两座孤零零的坟茔,忍不住悲从中来,泪流满面。

此时,沉闷的雷声更加频繁,闪电一阵阵划破林间,在远处若隐若现,稀疏的雨点声逐渐由小到大,由疏而密,穿过树叶汇成了密集而浩大的声响。朱慈烺的头发和衣服转眼就湿了,但他似乎毫无知觉。他依然怔怔地凝视着眼前的两堆黄土,心中充满了无边的悲痛与不舍,雨水和泪水在他脸上交汇,额上结痂的血迹经过雨水洗刷,又变成了血水,顺着鬓边往下流。

在这天地混沌、风雨如晦的时刻,这个在短短时间内经历了国家巨变、家破人亡的皇子,此时再也没有忍住心中的痛苦、无助与迷茫,在这风雨交加之中,放声痛哭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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