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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4章 故人重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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县衙死牢里,狱卒贾刚拿着一套囚衣走进来。

他把囚衣掷在朱慈烺身边,态度温和地提醒道:“这是你的衣服,换上吧。”

朱慈烺此时已经从昏迷中苏醒,他侧身斜卧着,内心悲凉到了极点,对贾刚的话置若罔闻。贾刚盯着他看了片刻,对他的无动于衷并未动怒。虽然身为狱卒,贾刚却是个厚道、善良之人,对于朱慈烺的遭遇,他心里深为同情,怎奈人微言轻,当今世道本来就黑暗,他也无可奈何。

看着眼前的年轻人身上血迹斑斑,被折磨得只剩了半条命,他暗自叹息一声,轻轻蹲下来,拾起衣服,自顾自地说道:“我说你呀,只能怪自己倒霉。”他一边说,一边扳过朱慈烺的身子,放轻手脚为他解开衣服,准备帮他换上,“现在后悔了吧?有没有家人?我可以帮你带个话。”

朱慈烺默然地躺着,内心压抑着不平和悲哀,不知道自己该说些什么。

褪下了朱慈烺的外衣后,贾刚的眼神有些发愣,他端详着朱慈烺的贴身内衣,虽然血迹更加密集而明显,衣服也已经很破旧,但还是明显能看出与一般衣物的差别。内衣显然是丝绸的,贾刚不懂质地,但衣服的颜色和图案使他暗暗吃惊。内衣是杏黄色,在衣襟上隐约可见织有龙纹。贾刚再仔细察看,见袖口和衣领处也均有相似的五爪龙纹图案。

“你这衣服?”贾刚指着朱慈烺的身上,目光充满了探询和犹疑。

朱慈烺瞥了一眼自己,顿时意识到了这身衣服让贾刚起疑的原因。他心中随即涌上一阵悲苦,生在末世,虽身为太子,眼下却这般处境,转眼就要送上法场,含冤殒命。即使道出自己的太子身份,又有谁能救自己,谁会救自己?只不过徒增笑料和屈辱而已。想到此,他凄然一笑。装作轻描淡写地道:“你说这衣服?我捡来的。有什么不对吗?”

“捡来的?”贾刚显然不太相信。

“嗯。”朱慈烺好像不愿意再谈这件衣服,他自己伸手取过囚衣,吃力地自己套上,对贾刚笑笑说:“谢谢了。你去休息吧!”说着面朝墙躺下了。

朱慈烺淡然的态度并未消除贾刚心中的疑虑,他看了看朱慈烺,锁上牢门快步走了。

杭州城外。此时正值黄昏,凉风习习,残阳如血。两个一高一矮的男子正在钱塘江边缓步徐行,边走边说话。矮些的年龄稍长,大约三十七八岁左右,脸上棱角分明,眼神锐利而又深邃,显得睿智英武,仪表堂堂。身材稍高的十六七岁,剑眉星目,丰神俊朗,正是之前朱慈烺遇到的夏完淳。同行的年长者是他的老师陈子龙,号卧子,也是松江华亭人。他是崇祯十三年进士,现为南京朝中兵科给事中,虽然官阶低微,但此人有一身才学和满腔抱负,为人又极重名节,在士林中声望颇高。

两人在钱塘江边站定,看着夕阳下缓缓流淌的江水,陈子龙心中感慨,随口吟道:“梨花三月汉宫墙,走马归来解鹔鹴。从此冀云常梦绕,却依江树独神伤。关山候火回南斗,陵墓清笳转夕阳。慷慨自怜知剑气,欲随秋色到龙荒。”

夏完淳听陈子龙吟毕,含笑道:“老师,好诗啊!只是您心中还是不能释怀。”

陈子龙长叹一声道:“此身心不知何时能得轻松!存古,而今之世,真让人忧心呐。”

夏完淳安慰道:“老师休要过度神伤,朝廷虽然不济,但放眼天下,自下而上欲精忠报国之士不乏其人,国事定有可为!”

陈子龙语调沉重地道:“我就是知国事不可为,才愤然离开朝廷。”

“老师,依学生浅见,您就不该向朝廷请辞。如果都如你们这样知难而退,那岂不是让奸佞小人白白得逞,从此大权在握,更加为所欲为!如此一来,朝政不是更加败坏,国事不是更加不堪吗?”

“存古,你说的虽然有道理,但我并非畏难而退,实因在朝中已寸步难行,留下也于事无补,只有图个眼前和耳根清净了。”

“老师,那今后如何打算?”

“我现下正在考虑。此事还需从长计议。”陈子龙心事重重,踌躇道,“对了,我在杭州还有个故人,许久未见,不如你随我一起去拜会如何?”

夏完淳含笑道:“既是老师故人,必是高士,有幸去拜会,学生当然求之不得!”

陈子龙这才勉强展颜笑道:“那走吧!”

两人暂时抛却心中烦忧,一同往城中走去。

钱塘县衙内。顾大人此时正不安地在屋里徘徊,为朱慈烺的案子一筹莫展。下人进来禀报有客来访,自称姓陈。顾大人本无心会客,一时也想不起是谁,但听说客人已经在厅堂等候,只有耐着性子出来一见。

来客正是陈子龙和夏完淳,原来陈子龙所说的故友就是钱塘知县顾大人。这顾大人名顾咸建,字汉石,昆山人氏,癸未年进士,与陈子龙乃是故交。

他一见陈子龙,又惊又喜,立即高声招呼道:“哎呀,子龙,你怎么来了?真是蓬荜生辉啊!哈哈!”他朗声笑着迎上前去,心中的阴郁之气不觉一扫而光。

“顾大人!久违了,我今日特来拜望!”陈子龙赶快起身施礼,亦是满面春风,夏完淳也跟着抱拳施礼。

“这位是?”顾大人望向夏完淳,笑容可掬地问道。

“噢,这是小侄存古。吏部考功司夏大人之子完淳。”陈子龙含笑介绍。

“松江夏完淳?”顾大人眼睛一亮,惊喜地道,“哈哈,少年英才啊!久闻大名。今日相见,可见所传非虚呀!”

“顾大人过奖了!晚辈不敢当。”夏完淳谦逊地再次施礼回道。

“夏公子不必过谦,你文才出众,远近闻名,本县都读过你的诗,‘文章一顾云烟动,自视风流颇不如’,真是后生可畏啊!”

“顾大人,见笑了。”见顾咸建咏出自己的两句诗,又含一语双关之意夸奖自己,夏完淳有些不好意思。

“诶,休要过谦!请坐请坐!”客套一番之后,三人方才落座。

“子龙,你我阔别已久,今日得见,真是令人开怀啊!到底是什么风把你吹来了?”骤然见到故友,顾大人难掩一脸的欣悦之色。

“我从朝中请辞,正欲回家赋闲。恰有事路过杭州,想起故人,特来相见。”

“请辞回家?这是为何?”顾大人愕然道,“你一向希冀在朝中大展拳脚,实现济世安民之志。如今新朝既立,你正可大展宏图,为何又生退却之心?”

“汉石兄,你有所不知,真是一言难尽哪。”

“哦?我确实听闻一些朝中的消息,局势不太乐观。难道真的如此不堪吗?”

“当今朝政,被马士英、阮大铖一党把持,自史可法大人被排挤出朝后,一班刚方正直的肱骨大臣如礼部尚书、东阁大学士姜曰广、高弘图大人及张慎言等纷纷告退,因此马士英一党在朝中一手遮天,排除异己,为所欲为。唉!原本指望新君临朝后大振天下民心,励精图治,以期剿灭流寇,驱除鞑虏。岂料而今一派乌烟瘴气,令人心寒!我屡次上疏力求革除弊政,怎奈都如石沉大海!因此我心灰意冷,知国事已不可为,遂上书以病告假,请求还乡。”

“原来如此。”顾大人点头道,“朝中之事,我也有所耳闻,确实令人寒心哪。”

陈子龙点点头,痛心地道:“当今朝廷偏安一隅,不思进取,我料必定重蹈南宋覆辙。”

顾咸建变色道:“子龙,此话万万不可说,小心招惹杀身之祸!”

陈子龙摇头道:“汉石兄,其实你心里又何尝不知道,只是目前时局,以我等个人之力,又能奈何!”

顾咸建面色凝重地点点头,轻叹一声:“那子龙将作何打算?”

“既然在朝中已事不可为,我心灰意冷,因此请辞回家,只愿读书写字,了此一生。”陈子龙长叹一声,面露颓丧之色。

“我不信子龙竟能从此不问国事,呵呵。”顾大人微笑道,“子龙心怀天下,而今国家风雨飘摇,你焉能静心读书治学?”

“汉石兄,你焉知我心中煎熬!空有一腔抱负,却无所作为,不能为国家效力,因此才决定退隐,我是‘宁为宇宙闲吟客,怕作乾坤窃禄人’啊!”

“子龙兄此言差矣!”顾咸建含笑摆手道,“我知你并不会就此不问世事,必定有所作为,正是‘诗旨未能忘救物,世情奈值不容身!’哈哈!”

两人相视一笑,陈子龙道:“不瞒汉石兄,我料定满清现在兵强马壮,他日必将大军南下,夺我江山。我日日忧心如焚,此番回去,也为了暗中联络有志之士,共举大事,以防万一!”

“子龙真是有远见卓识,可敬可佩!可惜当今时局,使多少英雄失路!真是可悲啊。”

“谈及国事,真是心情沉重,不谈也罢。”陈子龙强笑道,“许久未见,汉石兄近况如何?还是你好,每日虽免不了俗务缠身,到底清静多了。”

顾大人苦笑着摇摇头道:“我又何尝清静,而今官场一片污浊,我等人微言轻,常常身不由己!有苦说不出啊!”

“也是,如今官场俗务繁琐,确实有口难言。”

“何止于此啊。此中苦楚,也自不多言。正如子龙所说,都是俗务,哈哈!不过,”顾咸建稍作沉吟,接着说道,“近日有件事,倒让我颇为踌躇,想请子龙兄指教!”

“哦?到底是何事让汉石兄如此犯难?”

“是一件官司。”

“官司?呵呵,断案我可不擅长。”陈子龙笑道。

“不是断案,是案子中牵涉到的一个身份不明之人。”

“哦?”陈子龙和夏完淳交换了一个眼神,脸上现出好奇之色。

“此事说来话长。就在钱塘有个曹员外,富甲一方,又因他的小舅子是朝中盐运使,因此长久以来曹家仗着有靠山,在钱塘飞扬跋扈,为所欲为。钱塘百姓恨之入骨。就在两日前,那曹家公子因为在街上强抢民女,被一个过路之人阻止,发生了打斗,在此过程中,家丁失手杀死了曹公子。被救的是爷孙两人,他们因担心那出手相助之人受曹家迫害,因此及时报到了县衙,故而我接手了这个案子。”

“汉石兄接手这案子,那过路人必不会受冤屈。”陈子龙道。

顾咸建叹了口气:“你有所不知,那曹家仗着有钱有势,竟买通了衙役,对当时在场的人暗中威逼利诱,让其指证那路人杀死曹公子。”

“这曹家真是可恶至极!”

“这还不算,我审案当日,曹员外竟然搬动知府大人来听审。那知府与他沆瀣一气,一唱一和,我官小位卑,审案之时连发号施令都处处受制。我明知那路人清白,却无能为力。眼睁睁看他们动用大刑,欲屈打成招,从而能堂而皇之要了他的性命。谁知这年青人一身硬骨头,被折磨得死去活来就是不肯签字画押。”

夏完淳也听得心中有气,忍不住问道:“那现在呢?”

顾大人叹气道:“后来一位老者不忍违心,出来为这少年作证,因为势单力孤,也被诬为胡言乱语而要对他动刑,那少年不忍这老人酷刑加身,便承认了自己杀死曹公子,现在定了死罪,投入牢中。”

“真是可恶!”陈子龙和夏完淳都愤怒了,“那大人现下如何打算?”

顾大人道:“这些都且不说,奇的是牢头在为这年轻人换囚衣之时,发现了蹊跷之事。”

“噢?什么蹊跷?”陈子龙和夏完淳听闻还有枝节,都面呈惊讶之色。

顾大人一脸慎重地道:“这年轻人贴身内衣上竟织有龙纹。”

“什么?”陈子龙和夏完淳大吃一惊。

“那贴身衣物质地极好,乃罕有的上等丝绸,颜色仅次于天子的明黄,为杏黄色,衣襟上织有五爪龙纹。”

陈子龙和夏完淳对视一眼,满面惊异。顾大人接着道:“牢头报与我后,我立即到牢里察看了这年轻人的衣物,与牢头所说一般无二,因此我断定这衣服应是出自皇室子弟。而且按照惯例,只有太子才能穿着五爪龙纹的服饰。因此我心中惊异,觉得此人身份特殊,但无论我们如何询问,这年轻人只说这衣服是流浪途中拾得。问其家世来历,均一字不吐。我心中疑虑深重,深为不安。这少年似乎身份神秘,即使现在面临生死,也不愿多说一字。”

“那现今打算如何处理?”

“他被问了死罪,后日处斩,我自不愿草草处理,因此正是一筹莫展。”

陈子龙眉头紧锁、神色肃穆地道:“听说京城失陷后太子和永、定二王就不知下落,莫非……”

“这正是我所担忧的。如果真是太子,我们可是罪该万死啊!”

“可此人如果真是太子,为何他要避讳?况且现在是生死关头,表明身份或许就有生机,为何他要如此讳莫如深?”

“这其中肯定有缘由。”陈子龙沉吟道,“而今适逢乱世,各方势力竞相角逐,太子的下落关乎民心和社稷,也会触及某些势力的利益。也许他有自己不得已的苦衷。”

顾咸建知道陈子龙说得有道理,点点头,眉头紧锁。一直没说话的夏完淳此时关切地问:“那他可曾说自己姓甚名谁,哪里人氏?”

顾大人摇摇头:“他什么也没多说,只是在公堂上审案之时,他说自己叫尹明,从北方流落至此,其他一无所知。”

“尹明?顾大人您说他叫尹明?”听见“尹明”二字,夏完淳再次大吃一惊,从椅子上“腾”地站起身来。

看见夏完淳的激烈反应,顾大人颇感意外:“不错,是叫尹明。怎么?夏公子认识此人?”

“存古,你认识?”陈子龙也奇怪地问道。

“老师,您忘了,这尹明就是我跟您提过的上次在惜恩寺相识之人,后来曾在舍下小住,因为误会,他不辞而别,我们合府上下也正在寻找他的下落啊!”夏完淳神情激动地说,“莫非这尹明就是此人?”

“唔,你这么一说我也想起来了。”陈子龙微微颔首,神情也有些激动。

夏完淳转向顾大人问道:“顾大人,这尹明可是十六七岁年纪?相貌颇为俊美?操着北方口音?”

“不错,正是如此。他自称从宣府而来。”

“我认识的尹明就是说自己是宣府人!”夏完淳激动地道。

顾大人连连点头,感慨道:“原来世上竟有如此巧合之事。”

夏完淳不等其他两人多说,迫不及待地说:“大人,不那我们现在马上去牢里看看?把事情弄清楚!”

顾大人和陈子龙对视一眼,两人神情都比较庄重,不约而同交换了一个一致的眼神。

“好,事不宜迟,我们立刻就去。”顾大人果断地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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