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0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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来到贡老师夫妇面前,雨轩一时竟不知道该说些什么。一下子就说我有好多钱似乎很是唐突,贡老师会怎么想?特别是师母,一旦她认为金钱来路不明,她定然会寝食难安。师母是那种一件鸡毛蒜皮的小事就能让她牵挂好些时日的老好人。比如某个孩子咳了一声,哪怕仅仅是喝水时不小心呛了一下,她便诚惶诚恐,开始坐立不安,十指合一在某个角落里踱来踱去,口中念念有词。大家都知道她在祈祷,为孩子们祈祷。就连孩子们都知道,在这种特殊的艰难时刻要是患上感冒,后果极大可能是灾难性的。对孩子们而言,所谓的灾难无非是从学校被赶出去,重新流落街头,无依无靠,最可怕的是被拐卖到那些乞丐集团。

前几天有四个孩子相继得了感冒,一个六岁的小女孩并发心肌炎和肺炎还躺在医院的重症监护室,情况很不乐观。一旦有幸住进ICU,享受到的级别已不是“花钱如流水”能够形容得了的。病床前最煎熬的是人心,最最难以招架的就是深不可测的人心。脆弱的心灵在火炉上苦苦煎熬,宛若一剂劣质的中草药,病人喝下之后“呀”的一声便一命呜呼了。

什么办法都试过了。那个年代——其实还不到十年前,网络远没有现在如此发达,网络募捐还没有出现,大家只能拉几家媒体关注一下。然而现实是等到从电视上看见媒体报道的那一天,或者熬到慈善机构拨款的那一刻,病人极大可能早已命丧黄泉了。好心人还是有的,医院也够大方,但……雨轩想起“杯水车薪”这个四字成语。

师母哭了起来。有时半夜里总能听见绵绵不断的抽泣声,每个人都知道贡老师也在哭。每当这个时候,带给雨轩唯一的感触就是:人世间竟还有如此善良的好人!她常常以为是在做梦,伊甸园中满是鲜花,毫无疑问比起中央公馆和那间海边别墅的花还要美丽得多。孩子们在园中戏耍,师母在做针线活,贡老师坐在躺椅上看书。雨轩知道他最喜欢的作家是陀思妥耶夫斯基。

她常常从这样的梦境醒来,然后悄悄的大哭一场。一天深夜,一个小女孩在黑暗中递给她一块手绢,她对大姐姐轻声说手绢上有个“爱”字,然后非常自豪地告诉大姐姐:“爱”是她和贡奶奶绣上的。雨轩把她搂在怀里,亲着她的额头,一起抬头看着满天的星星。小女孩说她长大后要当一名老师,跟爷爷奶奶一样棒棒的老师。她要买好多好多礼物送个爷爷奶奶。她要买一辆汽车,爷爷奶奶就不会老是淋雨跑出去买东西给他们吃。她还要买一套西装给爷爷,因为爷爷把西装卖掉了,还要买一双皮鞋,两件羽绒服,两条厚厚的毛巾,还有许许多多说不出名字的好东西。

躺在ICU里的就是这个小女孩,雨轩刚刚从贡老师口中得知的。她瞅着放在贡老师面前的一碗稀粥,明白他们现在已经连酱油都舍不得吃了,一切好吃的东西都要留给孩子。

“医生和护士们真是好人。”贡老师呷了一口粥,说道,“这些年来我们在几家医院已经欠下好多钱,这辈子是还不清了。虽然有时候他们不得不按照命令和规则停止治疗,但我们还是非常感激他们。在坚如磐石的规章制度面前,他们也跟我们一样无能为力。我放弃了,我们放弃了。我们会离开这里,只求他们再给我们一点时间,哪怕一天都好,我们就感恩戴德了。”

“放弃?”雨轩惊讶地说道,“去哪里?”

“我从一个老乡那里租了间铁皮屋,总共两百平,”贡老师一口把粥吞了进去,转头朝着师母说,“孩子们都上床了?”

“嗯,”师母点点头,她在给孩子们缝补衣服。

“你再去看看,陪他们说说话,我怕以后都说不上了。”

“好吧,”师母站起来,说,“我们应当面对现实,孩子们离开我们不见得是种坏事,难道不是吗?他们在福利院一定比我们这里好——”

“福利院!”贡老师气愤地说道,“他们说的不是深圳的福利院……”

师母不听丈夫说完就走开了。贡老师继续说道:

“那些部门说要先弄清楚孩子们的身份,再把孩子们遣返回他们的户籍所在地。监护人尚在的,当然送回到家里去;没有监护人的会协助送去当地的福利院。我不放心,我完全不放心孩子们的安全。他们能够顺顺利利回到故乡吗?在遣返之前先安排在附近的救助站,他们说福利院已经满员了。也许是我太固执了,在某些人眼里我已经是一个彻彻底底的搞事者。我知道我再搞下去,他们不会放过我。对,没错,这栋房子本来就是违建。也对,非常的正确,我只是一名没有签合同的租客,给我十倍租金的赔偿已经是大发慈悲,否则他们分分钟就能把我们撵出去。没错,非常正确,法律站在他们那一边。但我只是求他们再给我半个月的时间,等到那间铁皮屋的租客走了我们就可以搬进去。我跪下去求他们,我跟他们说孩子们的安全重要还是拆房子重要,他们说赚钱重要。好吧,我妥协了。”

贡老师差点哭了出来。雨轩知道如果不是她在场,贡老师真会嚎啕大哭起来。她战兢兢地问道:

“什么时候搬走?”

“四天后。四天,从明天算起。”

“去哪里?”

“那间铁皮屋。”贡老师忽然笑了一声,说,“街道办从中周旋,那家租客同意提前半个月搬走。对了,今晚你留在这里吗?”

雨轩点点头,贡老师起身走到门口时,盯着屋外的星空,说道:

“谢谢你,雨轩。很抱歉,我不得不告诉你一件事,小桐桐去世了。医院刚才来的电话,我还没有告诉任何人。姜医生说,小彤彤最后的一句话是‘我答应大姐姐要买一双皮鞋给爷爷穿’。姜医生都哭了,我知道他在流泪。他骗不了我。雨轩,你告诉她,我出去走走。出去走走。”

贡老师走了。雨轩呆若木鸡,心中悲痛万分,但她忍着没有流下泪水,更是不忍抬头瞭望门外的星空。小桐桐正在天空望着他们,对着他们眨巴着眼睛,一闪一亮,满是没有尽头的泪光。

来到孩子们的卧室时,她发觉大家已经睡着了。师母抱着一个孩子,两人在争相打着呼噜。雨轩走上去一一仔细查看,给孩子们盖上被子,然后倒在一张木板上四脚朝天,两眼盯着天花板。

她该怎么办呢?“钱”这个字,她始终难以启齿。相比贡老师那颗高尚纯洁的灵魂,她雨轩几乎是一个邋遢龌龊的小丑。陈旻威的“钱”是那样的肮脏,而高尚的灵魂却一无是处。太他妈的讽刺!她好想拿起一把利剑刺破苍穹:老天爷真他妈的该死!

但人终究得回到现实中来。她需要钱,贡老师需要钱,孩子们更需要钱。没有钱,像小彤彤那般的惨烈归宿只会越来越多。当然现在只剩下十八个孩子——不,是十九个——不,难道其余一百多个孩子都死光了吗?就如小桐桐那样,耗尽了人力物力和财力,最后还是无力回天,草草死掉?

雨轩一骨碌坐起来,捂住嘴巴不停地发抖。她清楚真相不是这样的,其余的孩子一定都得到了妥善的安置。贡老师没有骗她,不然他会拼了命保护孩子们的一切所有!

心愈发的疼痛。这个茫茫世界竟还有比她更惨更痛的人,他就是贡老师。明天又是新的一天,她多么渴求明天不要到来。明天迎来的不是希望,而是数不尽的苦痛和怨恨;没有期盼的明天,人世间空有一堆行尸走肉的玩偶。总有一天,她和贡老师都成为一个个玩偶,任由命运摆布的提线玩偶。

第二天早上五点多,雨轩在校门口遇见贡老师。两人都一宿未眠。贡老师正在拆掉“阳光民工子弟学校”这块招牌。他说这块废铁顶多能卖个五毛钱,他又问雨轩跟他的爱人说了没有。

说什么!雨轩捂住嘴巴,一度无法言语。过了很长一段时间,似乎是一个世纪,她才“嗯”的一声,但马上又摇摇头,流下了无言的泪水。她会说的,她想告诉贡老师她会跟师母说的:小桐桐在天国很幸福……

“我来告诉她。”贡老师说,“我来告诉她,我去告诉她……”

贡老师蹒蹒跚珊往屋子里走去,雨轩来到他们身边时,师母迎了上来。她把雨轩搂在怀里,非常安详地说:

“我都料到了,从桐桐住进医院那天起我就料到会是这样的结局。死亡——允许我说个‘死’字,死亡在现实里是很残酷,但终极意义上却是一种解脱。我们都解脱了,我再不用天天提心吊胆,再不用担心每晚都睡不着觉。你们想想看,一个孩子身上插了那么多条管子,那么多个洞,完全是一种惨不人道的折磨。现在桐桐解脱了,我们也解脱了,难道不是吗?我没有感到伤心,眼泪早就流光了。我很坦然,你们相信我。我非常坦然,也非常勇敢。行了,雨轩,我没事的。对了,你真的去找工作吗?昨晚那个年轻人是谁?”

雨轩非常镇定地说这个年轻人是她的前男友,之前因为一些矛盾两人分手了,最近他又跑来求她复合。她决定原谅他,昨晚她接纳了他的求爱。

“祝福你们,雨轩。”师母露出炯炯的目光,“年轻就是美好,难道不是吗?好好珍惜彼此。”

雨轩点点头,向贡老师投去了一瞥。贡老师跟着说了一声:好好珍惜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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