97 暴风雨(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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转眼又到了周五,高一的学习氛围相比高三虽然还不算太紧张,可经历了一周不停歇的上课,全班所有人都跟霜打的茄子似的蔫蔫的,一下课整个教室就睡倒一大片,全盼星星盼月亮似的盼着一周一次的假期。

三月一到,一场春雨过后,天气便一天比一天转暖,虽然还是在十多二十度的边缘反复试探,可没了那股浸入骨子里的冷意。

立春立了一个月,早春人容易犯困,林瑾瑜也不能违背这种生物规律,今天一整天他都懒懒的没什么精神,一天百分之八十的时间都趴在桌子上混时间等回家。

下午最后一节是历史课,林瑾瑜他们班的历史老师课上得非常好,从不是照本宣科,给学生灌输知识的念经风格。那个年过四十、矮矮胖胖的中年男老师脸上总带着和蔼的笑容,他可以不带任何教案和书本,给他的学生们从三皇五帝讲到鸦片战争,从伯罗奔尼撒战役讲到人文主义诞生的第一抹曙光。

林瑾瑜记得这个老师常挂在嘴边的话,他说:“不必用堆叠的荣誉来证明教师的成功,教师的光荣就印刻在学生的记忆里。”

因为很喜欢他的课,所以直到这时,林瑾瑜才从课桌上爬起来,赶走瞌睡,打起了一点精神。

这会儿大概讲到了秦朝,老师说:“历史是无数偶然性与必然性的交织,虽然教案上写历史发展的大趋势一定是必然的、肯定的、向前的,并常常以‘不是嬴政统一六国也会有李政王政张政’来论证此结论的正确,但我不太想灌输给你们一个结论,我希望你们能学会自己从思考中得到答案。”

林瑾瑜听在耳朵里,开始东想西想,他从前就常常觉得自己的人生是一个必然,出生了、吃饭了然后上学了,上完了这个学还有那个学,幼儿园小学初中高中大学,一直上,每天都两点一线地在一个狭小的范围里生活,周围的人也同样如此,大家好像都过着大同小异的生活。

这能不必然吗?太必然了!如果世界上所有的人都是这样上学、放学、回家,那历史能不必然吗,他想:历史是无数个人创造的,假如无数个人的人生都是这样像一颗颗卫星似的在既定的轨道里运行,那大概整个世界都是一台精密的机械,机械总是必然的。

可他想:大概人是不同于机械的,这个世界上有很多人在过着和他截然不同的生活,比如高武,比如陈茴,比如木色还有拉龙,以及许许多多别的人,中国人,还有外国人。他们会走上完全不一样的路,而他们现在还看不见那条路的样子。

人的一生是一个必然的吗?如果每个人的人生都充满了偶然性,如果每个人都不可以预见自己的人生和结局,那么由无数人的人生所组成的历史会是必然的么?

林瑾瑜忽然对这个问题产生了兴趣,但他没有想到答案。

乔嫍似乎也对这个问题很感兴趣,因为这里林瑾瑜的历史成绩最好,她便拿着书转过来和他交流看法。

“我觉得历史是必然的,”乔嫍说:“我初中历史老师说过,它的小部分可能是偶然,但是大趋势一定是必然,比如就算没有秦始皇,秦国的下一代儿子、孙子,某一代重重重孙子也会统一,这就是必然。”

林瑾瑜想了一会儿,说:“假如下一代儿子是个昏君呢?”

乔嫍说:“那就再下一代,反正国力在那里,就是会统一的。”

“那么假如下一代、下下代、下下下代都非常昏懦呢?”林瑾瑜说:“其实我们初中老师也是这么说的,可是现在我想,为什么人们总是只设想就算跳过某个非常优秀的一代,他的下一代也会重走他的轨迹,而不做出可能引起质变的设想,秦国的国力也并不是靠某一代君王与士人的努力才积累起来的,没有理由在作变量假设的时候就仅仅变更一代。”

乔嫍似乎被问住了一瞬间,这一瞬间过后,她说:“这是不可能的,因为他就是优秀,优秀的国君选的继承人不可能连着几代都昏庸,这就是历史的必然性。”

“是有可能的,”林瑾瑜说:“比如朱祁镇,他何止不是一个好皇帝,简直是烂到吐,可他的儿子很优秀,相反,朱祐樘是一个好皇帝,可他的儿子在做皇帝这件事上着实不怎么样。”

乔嫍甚至都不知道朱祁镇还有朱祐樘都是谁,她无话可说了,只得道:“可是老师就是说历史的大趋势是必然的啊。”

“是啊,”林瑾瑜说:“老师说是必然的。”

乔嫍并不能完全理解他的脑回路,于是又拿着书转回去了,留林瑾瑜一直坐在那儿想这个问题:历史究竟是否是必然的?人类是否是必然的?他自己又是否是必然的?

林瑾瑜觉得他好像可以预见到未来十几年后自己人生的样子,无非是和所有普通人一样,读书、毕业,然后找个女孩结婚生孩子,可好像又不能预见。

他陷入了某种年轻人对生命和未来的思索中,而且绕不出来。

台上老师讲着讲着课忽然停下来招呼同学开灯,猝然亮起的刺目灯光总算把林瑾瑜的思绪从思维的死胡同里拉了出来,他茫然转头,这才发现不知什么外面居然聚起了大片乌云,盖在整个天空上,黑压压的一片,遮住了日光。

这时候才下午四五点,居然就黑到了要开灯的地步,这天色显然不怎么正常。上海的暴雨时节在七八月,早春大多数时候只有些中小雨频繁光顾,可照汇聚起的这片乌云的规模看,接下来的雨只怕小不到哪里去。

温度开始降了,林瑾瑜怕冷,他把手缩进卫衣袖子里,呆呆地看着窗外。

许钊也被这阵动静扰醒了瞌睡,颇为惊异地看着滚动的云层:“卧槽,天黑了?几点了这是?”

他刚睡醒,一时没控制住音量,惹得全班都看着他。老师声若洪钟地吼道:“许钊!你在哪儿做你的春秋大梦呢?疯特了?”

全班哄堂大笑,许钊脸红了,说:“啊,没有没有,对不起老师。”

老师本也没有想太为难他,见他道了歉也不说他了,招呼其他人接着上课。

许钊拿笔戳了戳林瑾瑜,小声说:“嘿,今天轮到我打扫教室卫生,你放学等等我,一起回家呗。”

林瑾瑜家和许钊家虽然不太近,但在一个方向,林瑾瑜于是答应道:“行,反正我爸妈今天不回来,我不急着回家。”

他一边听课一边写完了历史作业,下课了,各科课代表上去把作业写好后,夏老师便放了学。

因为许钊要做值日,因此林瑾瑜也没急着走。他抄完了作业见时间还早,便趁着自己这会儿还有手感拿了别的题出来写。

文科作业他做起来一百个顺遂,可一到理科就不行了,林瑾瑜拿着那张数学卷子,还没做完填空题就开始觉得烦躁不堪。

那些什么劳什子数字、公式,一个个就跟盲文一样,怎么都看不明白,处理起来一个比一个费神。

他一觉得麻烦就不想做了,开始拿着笔四处神游。放假同学们都走得快,这会儿教室里除了几个发奋用功主动留下来写作业的学霸,就是打扫卫生的。

林瑾瑜四下扫了一眼,意外地发现张信礼居然也没走。

他也留在自己座位上,拿着笔,跟以前一样坐得端端正正,不知在写些什么。

写写写,就知道写……林瑾瑜挪了个位置,转过身去趴在许钊桌子上,假装埋着头睡觉,其实在偷偷看他:装一副很爱学习的样子,全天下有哪个学生会喜欢学习。

他在心里逼逼叨叨了一长串,还没叨完,就看见沈兰夕拿着抹布路过这边准备去擦窗户。

一直没抬头的张信礼忽然抬起头叫住了她,跟她说了几句什么。

周围其他人说话的声音大,林瑾瑜没听见他们说什么,他又开始在心里嘀咕起来:又凑在一起说话,什么话这么好说哦。

沈兰夕跟张信礼交流了几句,弯下腰,去看他桌上的题。

张信礼用笔指了几个地方,眉头微微皱着,不是很理解的样子,沈兰夕便拢了拢头发,给他指了几个要点。张信礼把笔递给她,又抽了个用过的草稿本出来递给她。

林瑾瑜又开始腹诽了:一天到晚就会找女生问题目,还老找漂亮的,这么多男生,怎么不见你去问。

可他不得不承认从远处看这幅画面很和谐,沈兰夕说得认真,张信礼听得也认真,两人俊男靓女,十分般配。

窗外的天比一开始上课时更黑了,北风也起了,一直呜呜地刮,仿佛某种怪兽的嘶嚎。

林瑾瑜开始庆幸自己有雨没雨都习惯在书包里塞把伞,这不就到了用的时候。他开始琢磨:那家伙带伞了吗?如果没带他怎么回去?从这儿到校门口虽说不远,可不打伞跑着过去肯定也一身水了。

他已经放弃了张信礼会因为怕淋雨而主动来找他借伞的幻想,想着要不待会自己过去把伞丢给他,然后打许钊的伞走。

那边沈兰夕在草稿纸上演算一番,又翻出数学书讲了几个知识点,张信礼看起来终于弄懂了,他把草稿纸接过,对沈兰夕说了句什么。

林瑾瑜看嘴型看出那两个字是“谢谢”,他很少在张信礼脸上看见这么柔和甚至带点喜悦意味的表情。

沈兰夕对他道不客气,拿了抹布走了。张信礼把那道题写完,将试卷收进去后却没走人回家,他站了起来,主动走到窗边,接过了沈兰夕手里的抹布,开始帮她擦起了窗户。

这项活儿的确很适合他,张信礼作为男生能擦到很多沈兰夕原本够不到的地方,不必她冒着摔跤的危险爬高了。沈兰夕显得有些意外和害羞,低头对他说了谢谢。

周围离得近的同学显然也注意到了他们,开始挤眉弄眼地小声发出“哟——”之类的起哄声。

林瑾瑜枕着自己的下巴,远远地看着他们,觉得很郁闷。

他想:真好,现在他不是只认识我一个人了,他交到了新的朋友,以后也会交更多的朋友,难怪这么长时间都不愿意来找我说话,这里不是凉山,他再也不需要整天看着看着我生怕我出去闯什么祸了,责任已尽,谁愿意跟我这样自私幼稚还一身臭脾气的人当朋友。

一道炫目的白光如乍开乍谢的昙花一般透过玻璃一闪而没,两三秒后,天际响起隆隆的雷声。

那是一种磨盘样的、绵长的闷雷声,沉沉地在漆黑的云层中滚动,像是雄狮嘶哑的吼声,又仿佛海啸咆哮奔腾在天上。

林瑾瑜转过头去,看见三五阵雷声滚过后,透明的雨滴一滴滴打在透明的玻璃窗上,摔得四分五裂。

许钊放了扫帚,在雷声与雨声里走过来,拍了拍他的肩膀,道:“鲸鱼,我扫完了,咱走吧。”

“哦,好。”林瑾瑜闻言起身:“我去上个厕所,你帮我收一下书包吧。”

许钊立刻答应了,催他快去。

林瑾瑜的伞和其他暂时用不着但又懒得背回去的书一起放在教室自带的隔间里了。他从前门出去,先没去厕所,而是偷偷背着许钊溜进了隔间。

隔间里正好有个同学在打扫卫生,林瑾瑜跟他关系还可以,犹豫了一番后暗戳戳地请他帮忙把张信礼叫过来,还特意嘱咐了要悄悄的,也别说是自己找他。

那同学一脸莫名其妙,调侃道:“你这是地下特务接头还是搞地下情啊,这么神秘兮兮的。”

“少废话,快去。”

林瑾瑜本想高冷地传个纸条完事,可没办法,他这伞是自动的,开的时候要这样这样,关的时候要那样那样,还有个保险锁,不开的话这伞是怎么都打不开的,他怕张信礼不会用,只得当面交代他。

不一会儿,张信礼来了。他显然也是一副莫名其妙的神色,跨进门没几步,看见林瑾瑜,站在原地不动了。

林瑾瑜开门见山道:“外面下雨了,我伞借你。”

张信礼没说话,林瑾瑜把伞拿出来,不废话也没怎么看他,自顾自嘱咐了下这伞怎么用,边说还边演示了一遍,随后也不等他反应,直接走过去把伞往他手里一塞,转身就要走人。

他还没走出门,就听见张信礼在他身后问:“你怎么办?”

林瑾瑜一副没什么大不了的样子,道:“我可以借许钊的,我们顺路。”

他等了大概两秒,见张信礼没说话,抬脚又要走。

张信礼把他叫住了,道:“你干嘛这么偷偷摸摸的。”

“没有偷偷摸摸的,”林瑾瑜道:“只不过看你帮人帮得挺好的,懒得打扰你们。”他说:“你自己回家吧,没什么事儿我先走了。”

林瑾瑜一直走到隔间的尽头,拉开通向外面走廊的那道门,转去上厕所了。他能感觉到张信礼的目光一直黏在他背上,直到被门阻隔。

另一边,教室里。

许钊忍这个新来的已经忍了很久了,从这个插班生来这儿的第一天起他就不怎么看得惯这人,一脸叼样跟谁都欠了他八百块钱一样是一方面,总是有事没事找沈兰夕是一方面,鲸鱼不喜欢他又是一方面。

一开始只是浅层的看不惯,倒谈不上什么过节。可一来二去,种种小摩擦叠加,双方你来我往之下,这矛盾就越积越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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