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40 第139章·诺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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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些惨烈的回忆鲜活如昨日,当林烨看着林瑾瑜时,觉得他好像真的置身暴雨之中。

许钊不明白发生了什么事,林烨却从他的表情和无声翕动的嘴唇间大致懂了。

“好吧,好吧,”林烨摸了把自己的额头,忽然道:“你真是个懦夫。”

“喂,说什么呢,”许钊不满:“说话客气点。”

他想安慰一下自己的兄弟,却由于不知道具体发生了什么而无从安慰起,最后只是问:“鲸鱼,你怎么了?又被你爸骂了?”

林瑾瑜还没说话,林烨便道:“省省吧,他只是懦弱。”

他的语气里充满了鄙夷:“一个懦弱的孩子。”

“我不是!”林瑾瑜被他的语气刺伤了,他原本想从林烨这里寻求一点安慰,所以即便不再打算表演那首曲子,也还是带着琴来了,可林烨给他的似乎只有无尽的嘲讽:“你跟本不明白,我有多少压力,我承受了多少……”

“谁不是呢,”林烨依然用一种很鄙夷的眼神看着他:“林瑾瑜,你以为世界上只有你一个人在和家庭、和父母、和他人的看法作斗争吗?这世上没有人活得轻松,而你是个懦夫。你不敢说话、不敢表达,现在甚至连一首歌都不敢当着别人的面拉了,真是个懦弱的孩子。”

林瑾瑜无比烦躁,他本身就已经很难过了,还要被林烨激。

“站着说话不腰疼,”林瑾瑜冷冷地说:“指教起别人来一套一套的,真到你自己呢?”

“轮到我怎么了,”林烨看着他:“你以为我单单就会对你指手画脚?”

他俩说着说着话里火药味逐渐开始重了,许钊搞不清状况,一头雾水,道:“好好说话,都别……”

“你敢吗?”林瑾瑜看着林烨,说:“敢对着这里所有人说你喜欢……”他眼角余光瞥了许钊一眼,临时改变话头,道:“喜欢……谁。”

林烨从地上爬起来,由坐姿变为半蹲,他在操场习习的夜风里朝林瑾瑜道:“起来。”

“干……干什么?”

林烨说:“拿上你的琴,起来。”

林瑾瑜茫然,他犹犹豫豫地跟着林烨从草地上站起来,林烨不由分说抓过他的手腕,拉着他朝不远处的人群方向走。

“你干什么,放开!”林瑾瑜显得十分抗拒,他试图甩开林烨的手,但甩不开。

林烨走得很快,把犹豫不决、不知是否应该跟上来的许钊远远甩在后面:“不是问我敢不敢吗,我敢对所有人说我喜欢男人,也敢说我喜欢谁。”

林瑾瑜挣开他:“那跟我有什么关系!你牛、你厉害、你英雄,我是个懦夫行吗!不要再逼我了!”

他真的觉得自己快被压垮了,学业的压力、父母的压力、他自己的压力,如今连林烨也开始训斥他了。

林瑾瑜原地蹲下来,抹了把自己的眼睛,偏过头去把脸藏在阴影里。

他眼眶泛红,林烨终于停下来,缓和了语气,说:“我只是想告诉你,这没什么可怕的……不过是爱着一个人而已,我敢说,你也敢说。”

“那是你,”林瑾瑜觉得他真的完全不理解自己:“你说了无所谓,可假如我说了,就……”

“就会怎么样?”林烨问他:“就能怎么样?会死吗,还是世界会毁灭?”

“会很……痛苦。”林瑾瑜说:“真的……很痛苦。”

“痛苦又怎么样?”林烨问:“你就如此畏惧痛苦吗?”

林瑾瑜用发红的双眼看着他:“不仅仅是痛苦,还有我爸爸、妈妈、朋友、同学,他们会用怎么看我你知道吗?”

“然后呢?”林烨说:“他们用那种眼神看你,好,那就看,看完了然后呢?你依然是你,他们不看你,你就不是你了吗?你不是一个依托他人眼光生存的附属。”

林烨语速很快,甚至有点咄咄逼人起来:“你怕吗?怕别人看你,怕别人骂你变态,还是骂你恶心?可是骂完了又能怎么样?”

骂完了又能怎么样……林瑾瑜还没有想过这个问题。

“骂你你就不喜欢了吗?”林烨说:“还是别人那么看你你就不喜欢了?你说你会痛苦,可是不说你就不痛苦了吗?”

林瑾瑜被他一连串的问题问懵了,他从来都觉得说出来是一件很痛苦、可能性很小的事,可这件事在林烨眼里似乎好似吃饭喝水一样天经地义、理所当然。

“可是……说出来,有什么意义?”林瑾瑜想:反正他和张信礼不可能在一起。

“这就是意义,表达本身就是意义。”林烨说:“表达你的爱、你的想法,告诉世间你存在着,你用你原本的样子存在着本身就是意义。”

他们说话的声音有点大,引得不远处一圈围坐在一起过生日的部门学生探头探脑,林瑾瑜呆呆地看着林烨,好似还在消化他话里的信息。

“现在拿起你的琴,”林烨说:“别再说些什么‘我不想拉了’之类的屁话,我累死累活给你们改谱子不是为了看你最后撂挑子的,”他道:“一个一个人堆过去,拉给他们听。”

“什么?”林瑾瑜还没从他上一句话里缓过神来,就被下一句吓得浑身一震,连声道:“不不不不不……绝对不行,我根本都拉不好!”

“你拉得好,”林烨无比确定地说:“你早就能拉好了。”

林瑾瑜都不知道他这莫名其妙的信心是从哪儿来的,他道:“不行不行,绝对不行。”

林烨把自己的琴搡到他怀里,推着他的背往前走,林瑾瑜极力抵抗着,但无法扛过比他大五岁的林烨的推搡。

林烨推着他走到人圈附近,朝他素不相识的同校同学大声说:“那个……我弟有点怯场,想给你们拉个歌练习一下……用不了多长时间!”

那些学弟学妹本身也是在给部门成员过生日,气氛很热烈,几个带头的女生看了看林瑾瑜,说:“没事没事,来呗,正好我们这儿在做游戏,还没开始切蛋糕。”其他人纷纷附和。

林烨朝他们道了谢,转身叫林瑾瑜过来。

林瑾瑜窘迫异常,几乎想转身逃跑,可林烨跟提溜小鸡崽一样提溜着他,非要强迫他迈过这道关口。

如同凉山那次,他被赶鸭子上架。林瑾瑜不得已打开琴包……那把琴是林烨找同学借的,做工精良,面板红得发亮。

他紧张得有点手抖,拿琴出来的时候差点给摔地上,林烨过来帮他调音,搞七搞八的,警告道:“你给我悠着点,这琴八万,好好拉。”

八万的专业演奏琴不算特别特别特别贵的那种,但对林瑾瑜来说属实是个需要精心呵护的宝贝,他咽了口唾沫,在林烨那些学弟学妹的注视下硬着头皮夹琴搭弓……有些抖地拉出了第一个音符。

一如既往地差劲,林瑾瑜实在太紧张了,紧张得止不住地手抖,拉出来的音也有点抖。

小提琴作为一种无品乐器,想把每一个音都拉得饱满、完美不是很容易,林瑾瑜胳膊抖,手指也抖,高把位按弦偏那么一点点音就会变,他按不好,音自然也就不准,好些小节呕哑嘲哳。

平心而论这是一次十分车祸的现场,林瑾瑜顶不住压力,根本没表现出应有的水平。

以往他略微有那么一小点点错误林烨就会喊停,然后哔哩吧啦纠正他一大堆,可这次他什么也没有说,只是站在原地安静地听着。

林瑾瑜被巨大的羞耻感包裹着,感觉自己如赤身裸体供人观赏。

那些过生日的学生也大多是学音乐的,他们坐在草地上一起仰头望着林瑾瑜,听着他时而优美、时而又发抖的琴声,没有人走动,也没有人发出嘘声。

一曲并不怎么样的琴声止歇后,大家鼓起掌来,掌声热烈,经久不歇。林瑾瑜受之有愧,放琴鞠了个躬。

林烨什么也没多说,指了指前方另一群在操场上休息的人,说:“继续。”

林瑾瑜无法拒绝,他被林烨押犯人一样赶着,走到前方另一处,俩跑步跑累了,坐草地上休息的女生面前。

林烨把刚刚的话大致复述了一遍,俩女生点点头,有点腼腆,但看起来很期待。

林瑾瑜平复了一下呼吸……再次搭琴上肩,开始第二次拉琴。

操场很大,人流不息然而却十分安静,灯光明亮如雪,照在林瑾瑜的面容和他的琴上。

一开始他浑身上下几乎都被紧张填满了,脑子里空空如也,胳膊和手机械性地动着,就像一台发颤的机器……然而无论他拉得好与不好,林烨都没做任何点评,只是一句接一句地说:“继续。”

随着一曲又一曲的结束和开始,林瑾瑜逐渐忘却了那种暴露于人前的紧张感。

也许是习惯了,又或者麻木了,他开始感受从自己指尖流淌出的每一个音符,温柔地、缠绵的、倾诉的、纠缠的,他在林烨的带领下走过一群又一群人,有踢完球坐在场边休息的男生,有散步散累了停下来站在路边的女生,有陪小孩玩耍的老师,也有互相靠坐着的情侣。

他为过往的每一个人演奏,却不再执着于听众。

那些零碎的回忆一幕幕在林瑾瑜脑海里闪过,从凉山到上海,从陌生到熟悉,他的心从空空如也变成了满溢着甜蜜与酸涩。

林瑾瑜不再为想到张信礼而感到羞耻,他忘却了畏惧、慌张、羞耻以及其他一切杂七杂八的情绪,从灯光下走到黑暗里,又从黑暗里重回光下,从操场的这一头一路往前,一直到那一头,整个操场都残留着他未散的琴音。

那琴声越来越流畅、缠绵、趋近完美……《lotipensoamore》是一首示爱的咏叹调。

最后一个音符落下,林瑾瑜如经历一场浩大的试炼一般站在原地微微喘着气,最后这次表演是一次近乎完美的呈现,它让听的人觉得,那就是诉说给爱人的低语。

周围正在听或者已经听过的人放下录像的手机,纷纷鼓起掌来,林瑾瑜站在掌声的包围圈里,茫然地看着人群。

他好像终于得到了什么,可又好像怀抱着虚无。

林瑾瑜慢慢放下那把价值八万块的琴,他静默地站在原地,忽然无声地哭了起来。

林烨上前轻轻拥抱他:“你做得很好……没有比这更好的了。”他低声说:“林瑾瑜,无论最后能不能得到想要的爱情,你都要学着勇敢,学着像这样在所有人面前展露你真实的样子。”

……

无论对于林烨还是林瑾瑜,又或者每一个在操场上听过他拉琴的人来说,这都是一个特别的夜晚。

他回宿舍的时候已经很晚了,离熄灯只剩二十分钟,校园里漆黑一片,路上一个学生也没有。

林瑾瑜拉了很久的琴,又刚哭过,整个人从内到外都很累。他甚至连牙都懒得刷了,只想赶紧回宿舍,往床上一趟,怎样都好,睡个痛快。

他背着自己的琴,走到宿舍楼下,却忽然停下了脚步。

宿舍楼前昏黄的照明灯泡下坐着个人,他的脊背宽阔,发茬在灯光下泛着一层暖黄色。

林瑾瑜的脚步越来越慢,最后在离他两米远的地方完全停住了。他说:“你……”

张信礼坐在台阶上,听见声音抬起头来,道:“我来找你……但是你不在。”

他的眼神很不寻常,阴沉而透着股戾气,手里拿着一叠不知是什么的纸。

张信礼好像已经保持了这个姿势很久,纸张被他捏着的部分发皱,泛着点湿意。

林瑾瑜走过去,目光扫过那叠纸,忽然什么都明白了……那是一叠需要盖章的转学材料。

转学需要时间准备材料和联系学校,他爸爸的动作太快了,林瑾瑜原本以为林怀南起码要到放假才会告诉张信礼的。

张信礼看着他,问:“你去哪儿了?”

那声音很冷,林瑾瑜说:“去……练琴。”

和谁一起不言而喻,张信礼把目光从他脸上移开,什么也没说,站起来从他身边走了过去。

林瑾瑜拉住他的手腕,问:“你去哪儿?”

“回去,”张信礼说:“只是来告诉你一声我要转学了。”

但是现在不必说了,林瑾瑜看到材料的那一刻,什么就都明白了。

尽管林瑾瑜早就已经知道了,可心里还是蓦然刺痛了一下……他爸爸有一万种正当理由让张信礼重新转学回去。

这个点已经很晚了,地铁、公交早都停了,张信礼拜托别人送他来的可能性不大,只可能是搭地铁来的……天知道他到底在楼下台阶上坐了多久。

张信礼道:“松开,我回去了。”

林瑾瑜没松,他们待在一起的日子,过一天就少一天了。

张信礼眉头紧蹙,转过脸看他,林瑾瑜望着他,说:“……别走。”

这种有点小言的台词让张信礼有些意外,林瑾瑜在言语上一贯张牙舞爪,认个错都别别扭扭的,从没见过他这么……乖觉。

林瑾瑜拽着他,低声重复了一遍:“别走……好么。”

张信礼不动了。

林瑾瑜不记得自己是怎么牵着他开门上楼又回寝室的,大概是太想念了,想念又难过,等他回过神的时候,他已经和张信礼一起躺在了那张狭窄的单人床上。

蚊帐雪白而干净,宿舍那种单人床逼仄不堪,张信礼从爬楼开始就没再说一句话,这会儿面朝墙,背对着他躺着,那摞等待盖章的转学材料被压在枕头下,像一块炭火。

他们好像已经很久很久,没再这样盖着同一张被子入睡了。

林瑾瑜仰面躺了一会儿,转身面朝着张信礼,张信礼没动,但林瑾瑜知道他没睡着。

他看着张信礼露在外面的一只手,那只手无意识地捏成拳头,手臂上的刀疤清晰可见。

“我就是去练琴了,”林瑾瑜也不管他想不想听,用只有张信礼能听见的声音说:“我不喜欢林烨,只是想在汇演那天拉给你听。”

那边沉默着,过了许久,张信礼才说:“嗯。”

林瑾瑜轻轻靠过去,慢慢把额头抵在他背上,抓着张信礼后背的衣服,忽然轻声问:“哥,你能……抱我一下吗。”

那与其说是个征求同意的问句,不如说是个有点卑微的恳求……张信礼静了片刻,然后真的转过身来,伸出臂膀从他背后穿过,抱住了他。

林瑾瑜被他抱着,同样伸手抱着他脖子,张信礼闭着眼,脸贴在他脖颈间,林瑾瑜可以感觉到他在微微地颤抖。

“我要回去了……”他听见张信礼喃喃地说:“重新开始,不会再回来了。”

上海与四川的高考制度有诸多不同,林瑾瑜对此不甚清楚,张信礼却非常清楚地知道那意味着什么,那意味着从来没学过的课要重新开始、数学英语题型的大变样、体考项目和分值的变化……那意味着太多太多。

但他们无力反抗,林瑾瑜唯一能做的,只是紧紧地、用尽全力地抱着他。

他摸着张信礼的头发,轻轻拍着他的背……就像张信礼安慰他时一样。

“会好的,”林瑾瑜说:“都会……过去的。”

话语也许苍白无力,可在这个一无所有的年纪,诺言是他们唯一能给彼此的。

他道:“不管你去了哪里……我都会和你在一起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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