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4 反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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好不容易把大狗哄睡着,陈落捏了一把汗,大狗表面看着乖顺,喝醉了又能折腾骚话又多,也不知道搁哪儿学的。

陈老板躺在床的另一边,是的,陈初撒泼打滚要睡陈落的床,大狗长得壮力气大,硬是拖着陈落走到大卧室躺下。养过大型犬的人都懂,狗犟起来像脑子里装了一头牛,拉不动拽不走,磨得你无可奈何。陈落现在就是这个心情,他叹气,站起身去小卧室抱来一床棉被,盖在大狗身上。明知道陈初体格健壮不会感冒,陈落仍旧弯腰仔仔细细替大狗掖好被角。

有一种冷,叫主人觉得你冷。

清晨,雪停了。

陈落掀开被子坐起来,右手边,陈初在被子里蜷成一个小山包。陈落以为他还在睡,倚着床头拿出手机看一会儿新闻,余光瞄见陈初从被子缝隙中探出两根细长的手指,像两个触角,夹着被子边飞快缩回,把自己团成一只圆滚滚的棉被馒头。

可能回想起昨晚发酒疯的事害羞了,陈落猜测。他忍住笑,伸出手指,顺着狭窄的缝隙一点一点摸进去,他晃晃手指:“小狗,起床了。”

指尖被捏住,大狗恼怒地压紧被子,死活不愿意露脸呼吸新鲜空气。

“我不笑你。”陈落说。

陈初一百个不信,但他实在憋得慌,于是变成狗,黑色的鼻头探出棉被,深深吸了一口凉气。陈落眼疾手快,一把掀开被子,手指戳戳大狗的脑壳:“不准变成狗趴我的床。”

大狗跳下床,蹿回自己的卧室,“咣当”一声关上门。

陈落笑着摇头,这意思估计是,一整天都不出来见他了。

独自吃完早饭,陈落收拾好碗筷,穿上棉外套准备下楼开门营业,瞥见小卧室的门,门板打开一条缝,一条蓬松的大尾巴露出来。

大狗在给自己铺台阶,陈落自然要给大狗一个面子,他敲敲门:“下楼吗?”

大狗抖抖耳朵尖,目不斜视。

陈落推开门,揉揉大狗的耳朵和脸颊:“教你折星星,好不好?”

大黑狗迫不及待地咧开嘴巴,粉红色的舌头垂下来,它蹭蹭陈落的掌心,兴高采烈地跟在陈落身后下楼。

陈落翘起唇角,小笨蛋,真好哄。

抬起卷帘门,呼呼的冷风倒灌入超市,大狗抖抖皮毛,懒散地趴在门口。陈落坐在桌子后面,沏壶茶水,翻开早报。

新的一天开始了。

中午,张屹拎着一个饭盒走进超市:“瞧我带来了什么东西?”

“好香。”陈落说,“红烧肉?”

“红烧排骨。”张屹打开饭盒,热腾腾的红烧排骨泛着油亮的光泽,“我昨儿去菜市场帮工,肉铺的王师傅送给我一斤边角料,珊珊帮我做的。”

“珊珊?”陈落问。

“对,就你想那个吴珊珊。小姑娘挺可怜,她爸爸就知道喝酒,啥活也不干,家里没有粮食。我领着她到处帮忙,街坊邻居心好,多少给我们一些报酬。”张屹说,“快吃吧,一会儿凉了,专门给你留的。”

四根小排骨,整整齐齐摆在一起,陈落眼眶微热,拾起筷子尝了一块:“谢谢,很好吃。”

张屹洋洋得意,仿佛他亲手做的一样:“珊珊的手艺特别好,干活也麻利,如果是我女儿就好了。”

“你想得美。”陈落吃了两块,剩下两块排骨,“你吃吧,我早饭吃撑住了。”

张屹没有推拒,眼下这个情况,能吃到红烧排骨是一件十分奢侈的事。他拿起筷子,吃掉剩下两块排骨,满足地拍拍肚子。

陈落给他倒了一杯茶水:“给,解腻。”

“啥世道了还解腻,我巴不得排骨香气在我嘴里待一天。”张屹说。

“……倒也不必这么省。”陈落说。

-

吴学易迷蒙地睁开眼睛,缓慢转动眼珠,沉睡的大脑一点点苏醒,像锈迹斑斑的齿轮,费力地恢复功能。

“学易。”罗艳,他的妻子,穿着一件灰粉色的围裙,站在厨房门口,整幅画面灰扑扑的,涂抹上一层枯燥乏味的色彩,“锅里有粥。”

“嗯。”吴学易撑着身体坐起来,空间倒错,他的太阳穴阵痛,是宿醉的后遗症,“谢谢。”

醒酒的吴学易是个彬彬有礼的男人,他踩着拖鞋,沉默地走进厨房,舀起一勺粥,倒入碗里。

“珊珊出门了。”罗艳说,“对面楼的张老板带她出去做活。”话里话外的怯懦,甚至不敢点明吴学易的游手好闲,“珊珊说,想吃肉。”

吴学易不傻,相反,他大专毕业,早年不酗酒的时候,是一家星级酒店的厨师长。他听出罗艳话中的暗示,暗示他是个靠女儿养活的窝囊废,他端着碗的手微微颤抖,说:“知道了。”

罗艳低头,穿过客厅,走进卧室,关上门。

压抑和沉重,时刻漂浮在这个多灾多难的家庭中。吴学易喝完粥,洗干净碗,擦手,走到玄关处,穿上外套。

罗艳的声音从卧室传来:“去哪?”

“买烟。”吴学易说。

门关上,随即是咚咚咚的下楼声,罗艳抱住被子,闷声痛哭。

推开单元门,吴学易双手揣兜,沿着路直走到小区门口。社区志愿者捐献处的两个二十多岁的姑娘看见他,不加掩饰的皱起眉头,小声议论着。

打老婆的酒鬼。

不用猜,吴学易快步走过小区大门,朝十字路口的小超市走去。

踏进超市,吴学易说:“一包红河。”

“嗯。”陈落拿起一包烟递给他,“十五。”

张屹拎着饭盒正要走,看到他,气不过地说:“酒醒了?”

吴学易掏出钱包,小声应道:“嗯。”

“孬种。”张屹抬高声音,“你女儿帮人搬箱子扛东西赚钱,你呢?珊珊才十四岁,你到底是养女儿还是吃女儿?你是不是男人?”

吴学易把烟揣进口袋,闷头不吭声。

张屹见他一副死猪不怕开水烫的模样,气得跳脚:“懦夫!”

趴在地板上的大黑狗看到他,尾巴微微摇晃,一下一下,悠闲自在。

陈落眼神微凝,开口想说点什么,只见大狗坐起来,朝着吴学易欢快地摇尾巴。

张屹同样看到了大狗的异常,稀奇地说:“你家豆豆从来不摇尾巴的,今天怎么?”

“可能心情好吧。”陈落说。

吴学易看了一眼大黑狗,说来奇怪,他看见黑狗身上泛着一层浅浅的红光,大狗有一条蓬松到夸张的大尾巴,冲他摇得欢实。

吴学易走出超市,朝家的方向走去,他脑子里满是那条大黑狗摇尾巴的画面,像一句抹不掉的魔咒,在他脑海中一遍一遍回放。

珊珊想吃肉。

孬种,懦夫。

打老婆的酒鬼。

吴学易打开烟盒,抽出一根,点燃,吸了一口,呼出。

珊珊想吃肉。

他站在小区门口,看着来来往往地行人,一口一口的抽烟。

小时候的吴珊珊长得机灵可爱,有一双水汪汪的大眼睛,黑白分明,她攥着吴学易的手撒娇时,吴学易恨不得把星星月亮全塞进女儿怀里。那时候吴学易还是厨师长,有着丰厚的薪水,家庭和睦,生活美满,令人艳羡,究竟是什么打碎了这一切呢?

是他自己。

他被老同学骗走了二十万,老同学说得天花乱坠,一年百分之二十的回报率,然而连本带利一股脑卷走,什么都没给他剩下。

他的母亲被这档子事气出脑溢血匆匆离世,他日日悔恨借酒消愁。

他的女儿,他的家庭,他的一切,刹那间,分崩离析。

吴学易抽完了半包烟,走进小区,停在楼门口,拉开单元门,上楼。

珊珊想吃肉。

掏出钥匙打开家门,吴学易走进去,在厨房台面上找到一瓶料酒。他拿起酒瓶,拧开,尝了一口,脊背贴着墙滑落在地板上,仰起头咕咚咕咚喝了一大半。

不消片刻,鼾声起,吴学易躺在地板上睡着了。

凌晨,天微微亮。

吴学易迷迷糊糊睁开眼,手边的小半瓶料酒歪倒,酒液蒸发得差不多,地板上所剩无几。

吴学易趴在地板上,舔干净最后一点酒,站起身,透过窗户看外面微末透亮的天光。

珊珊想吃肉。

他拿起一把刀,刀刃泛着冷光,锋利无比,是罗艳常用来切肉的刀,长方形的,剁排骨干脆利落。

他下楼,站在小区门口,点燃一根烟,夹在指尖,狠吸一口。

得让珊珊吃上肉。

他的好闺女,乖巧伶俐,聪明可爱,怎么能吃不上肉呢。

远处,一个年轻男人拎着东西,大包小包,步履艰难的向前挪动。

吴学易握紧手中的菜刀,丢掉燃尽的烟头,借着晨曦微光看清年轻男人的脸,他沉下声音,说:“东西给我。”

年轻人愣住:“什么?”

吴学易亮出刀:“我只要东西。”

“我、我不能给你。”年轻人哆哆嗦嗦地说,“我儿子还在家里等我,他有尿毒症,我不能饿着他。求求你,放过我。”

吴学易晃了一下菜刀:“有肉吗?”

“有。”年轻人将一个袋子放在地上,“这个就是。”

吴学易弯腰提起袋子,一个不查,被年轻人一脚踢到手腕。菜刀脱手飞出,年轻人连滚带爬地拿起菜刀,嘶吼着朝吴学易砍去。

一刀,两刀,三刀。

鲜血飞溅,刀刃与血肉撞击的声音,犹如劈砍排骨,清脆利落。

东方天际,一轮红日跃出地平线,登时,霞光万丈。

新的一天,到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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